不知道甚麼時候開始養成的習慣,只要頭髮長度可以碰到我的嘴,就會自然將它們一一咬斷。一開始不是這麼粗暴分離的,最先只是食指和髮絲的纏繞,再來則是以一撮頭髮在指間或是臉上摩擦,而近幾年,則是下意識在發呆或思考時,就會不斷將髮絲咬斷成長短約一公分的小黑線。


每天每天都要在桌上清理一堆雜亂的斷髮,地上不時的看見斷裂的頭髮,一團一團,簡直像是一群螞蟻集聚在一起時那樣蠕動不自然的黑色;以前同學聽見每日每日從我房間發出的「叩」、「叩」聲音就知道:噢她又在清理那些掉落在鍵盤縫隙中的髮絲了。 

真是教人難以置信的習慣,並且使人心煩呢,她們說。


然而在未驚覺到這樣的行為已然慢慢潛入我的生活脈絡裡時它就根植入骨血裡面去了,就像每天要呼吸一樣那麼自然,見了面要說哈囉你好噢的情形;直到某天忽然我對某人說早安他卻對我說外星人今天要攻打地球了時,才發現,噢,那些碎裂的髮絲竟是這麼教人詫異的存在。


記得童稚時總趴在三阿姨身上聽她唱歌,手裡捲著她的長髮在臉上磨蹭,口裡喊著「癢癢阿姨」(台語),小時候的國語作業是她指導的、數學是小舅教的、飯是外婆煮的、玩樂是小阿姨帶出去的,媽媽呢?我不知道。爸爸呢?我不知道。 

而每日下午三阿姨會坐在家裡那張現在已經壞掉卻還捨不得丟掉的搖椅上,輕輕唱著一些我那時並不瞭解的歌謠,好輕好柔。她的頭髮好長噢,那時候我最喜歡賴在她的身上聽她唱好聽的歌,並且驚異地比較我和她的頭髮,羨慕地在那上面嗅著、觸著,安心地在午後陽光中慢慢睡著。


她結婚後我再沒有可以撫摸的柔軟頭髮了。而在小學四年級蓄的及腰長髮也被外婆帶去「喀」地一聲剪成當時蔡琴留的髮型,「她唱歌很好聽呀。」外婆說。實際上我知道她嫌頭髮太長實在太麻煩整理了。我是那麼厭惡短髮啊,那時候。畢竟一回家就被所有家人笑著欸呀好蔡琴,然後興沖沖地拿著化妝包點上一顆和蔡琴一樣的痣並強迫拍照留念,的的確確是傷害到我幼小的心靈啊!在還唱著「今天天氣好晴朗,陌上野花香」,瘋狂迷戀吳奇隆在國小後空翻的年紀,怎麼可能懂得後來蔡琴唱的那首被遺忘的時光聲音中訴說的寂寞跟蒼涼呢?


升上國中後是髮禁表象解除的時代,媽媽不知道甚麼時候回到我的生活裡了,說著留長髮吧,像小時候那樣長,看起來多像個女孩。然而怎麼可能呢?超過耳下三公分喂喂同學你的頭髮太長了唷,來吧來訓導處老師幫你剪,喀擦喀擦,在訓導處裡抽煙鞭學生屁股的那些男老師怎麼可能懂層次是甚麼、羽毛剪是甚麼,他們只知道短就對了,不違反就對了。至於剪完後頭髮會不會像小狗急急奔入草叢裡東翻西找骨頭之後的模樣,他們全然不在意呢。


因此清湯掛麵時慢慢養成捲起一撮頭髮在臉上或指間摩擦的習慣,很緩慢很優雅的動作,用食指和姆指指腹輕輕滑過臉頰旁的髮絲,像在愛撫情人的背脊那樣,尋找一撮和兩指最密合的髮,在找到後快速將那些頭髮換至食指和中指之間,用無數無數細小髮梢挑刺著指間的毛細孔,不很痛,刺刺麻麻的,就像男人蓄著剛生長出來的鬍渣在身上最柔軟的一處親吻一樣,癢癢的,在溫軟的親吻裡卻還帶點微刺感。像是每天清晨剛起床時看見陽光時的感覺,明亮的光線刺得人張不開眼,卻仍然不得不去迎接它的狀態。


這樣的習慣維持到上大學後就搬離家裡的某一天,在潔白的床單上醒來後忽然就將纏繞輕刺換成啃咬斷裂了。我常想,如果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著:「嗨,從這刻起就要這樣對待頭髮了噢。」恐怕會像同手同腳走路環繞東區街頭一樣不自在吧。  

因為比起光線,想明白的是更加真實的東西。咬斷柔韌健康的髮絲時,往往會聽到「啪」的一聲。啊,就是這個清脆迷人的聲響讓我持續不斷地製造那些黑壓壓呢。

啪、啪、啪的聲響,俐落、乾淨,透過啃咬後清清楚楚發響,咬裂時靈魂會有一種嗜血和恍然大悟的感覺。你看,那些完全沒有分叉、亮黑的一絲長髮,如今孤單的成了碎裂呦,無助地散落在潔白的磁磚,等待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