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總讓人想念溫泉的氤氳繚繞。從小的休閒活動就跟著四季跑:春天上陽明山賞花、散步;夏季則到瑞濱海岸戲水;秋日是在操場打球、騎單車的時刻;冬夜則於溫泉鄉流連忘返。每到冬天,家人一個月至少要上紗帽山一回,每每泡得像個小紅人才肯罷休,之後下山到天母江家牛肉麵喝豆漿,像固定而虔誠的儀式,然後能沉沉睡著。


小時候的溫泉記憶,和電動、個人池總是連帶出現。當時的溫泉旅館品質把關良莠不齊,所以家人總不泡大眾池。我和妹經常排在八號浴室,因為它最大,兩個小毛孩泡綽綽有餘,因此一直以來,覺得泡溫泉就是要泡個人池才爽快。


在我唸小學時,賭博性電玩正流行。當時家中對面還不是飲料店摩奇地,而是檳榔攤;附近的巷子、撞球場,
陰陰暗暗的半掩鐵門後,都矗立著一台台的電玩。那些電動間除了賭博電玩外,也有投十元就能玩的大型遊戲街機。


小學生對「賭博性」三個字完全不認識,只知道聲光影像真是無敵刺激,於是和我要好的鄰居總要我替他掩護,向他媽媽做證說我們打球去、看人家釣蝦去或是玩扮家家酒;實際上,則是拿著他借我的尪仔標自我娛樂,然後在電玩間外面聽他大喊「昇龍拳」、「阿勒故」。


小五左右,
GameBoy登時走,下課經常流連的抽獎店旁邊開起了遊戲機販賣店,趕著流行也去買了一台,自此了解男孩們到底沉迷什麼。不過我沒有打街頭群架的天份,所以玩的總是雪人兄弟、俄羅斯方塊。洗溫泉時,自然捨不得將GameBoy帶去,以避免泡水,於是洗完溫泉等家人泡完的時間,溫泉餐廳外的大型街機就成了消磨的工具。


上了國中、高中,時間頓少,家人也鮮少再去洗溫泉。到國三才開始知道怎麼坐車到台北車站、西門町的我,自然不可能自行到遙遠的山邊。加上身邊同學對洗溫泉不是陌生、就是不喜歡硫磺味,更有甚者還將它歸類成老人活動。於是我只能孤單地想念溫潤泉水浸染每一吋肌膚的感覺,和溫泉漸行漸遠。


大學曾到過鼎鼎有名的馬槽,但印象不好,大眾池過於喧鬧、骯髒,個人池過於窄小,去過一次後再也沒有造訪。到過北投的溫泉飯店,裡頭卻只有小小的檜木圓桶,怎麼泡怎麼不過癮;曾和好友一起上山,想找回兒時記憶,但礙於方向感不好,以至於整晚在紗帽山上鬼擋牆;之後和另群好友雖找到兒時泡的溫泉餐廳,但改裝後的俗麗裝潢、強調
SPA等藍鑽、紅寶的浴室,則讓我臉上出現尷尬黑線,從此「我們去洗溫泉吧」的念頭,就這樣埋了起來。


沒想到工作後進行的一項地毯專題,因經常到北投區拜訪而驚喜發現「瀧乃湯」,自此,我又回歸溫泉鄉的懷抱。事實上,瀧乃湯相當聞名,尤其日本旅客造訪台灣,飯店的旅遊指南一定會提到這間湯屋。只要逛過溫泉博物館,一定知道「北投石」。瀧乃湯之所以聞名,正是因北投石含有微量放射元素「鐳」,具有療效的泉池於是遠近馳名。母親和歐吉桑現在每週三天來此,也是為了延緩大腸癌。


瀧乃湯的前身是「天狗庵旅舍」,為日本人平田源吾在
1895年來到北投泡過溫泉後興建的。這裡原是自然形成的浴池,建立年代最早可推算到西元 1896年。西元1901年因敗壞風俗的罪名,被警政單位以竹籬笆圍起來嚴禁入浴。之後推動建築設備改良、增加浴場密閉性,才又恢復一般遊客入浴。


第一次走進瀧乃湯,立刻被它的建築吸引。在瀧乃湯裡可以看見與溫泉博物館相似的浴場設備,瀰漫強烈庶民風格。雖然旅館部分已經拆除,但仔細觀察,還是看得出原先盡呈庭園曲徑的優雅氣質典範。木造的建築、石椅現在仍保存良好,木房裡則有一隻溫柔的混種哈士奇、活潑小黑狗親切地迎接訪客。


在瀧乃湯的最右邊,有日本皇太子來台視察時立下的碑,石碑後方則有另外一隻純種哈士奇被栓著,寫著「狗會咬人」。不過來回去了瀧乃湯多次,倒是一次也沒有被牠咬過,每回都向著我和家人狂搖尾巴。每每看著牠的鍊子就想,換成是我這樣被困住,不咬人也難以洩悶吧。


瀧乃湯的「男湯」、「女湯」字樣,因陳舊而顯出強烈的壁壘分明感覺,付了
90元,掀開布簾走進湯屋,一個破舊木櫃與一長排木椅旋然入眼;浴室裡則傳出交談的女聲與波動水聲。


第一次進入女湯浴室真有些尷尬。因為浸在水裡的清一色是婆婆媽媽,到現在還忘不了她們看見我進去的訝異眼神。但那股不自在在褪去衣服、折疊、淋浴、進入溫熱的溫泉後,很快地隨著汗水蒸發,並升起一種進入廟宇,被梵音繚繞的平靜感受。


相信不少人,尤其是像我這樣年紀的人,多半會嫌棄瀧乃湯的破舊。美輪美奐的旅館溫泉不知從何時如雨後春筍林立,各種花樣主題推新翻出,成為情侶共渡浪漫的選擇。但我卻在步入這座公共浴室後就深深為它著迷,完全不想花大錢到溫泉旅館泡湯。


因為這樣的公共浴室很不同。它的不同不僅因為古樸陳舊,更多是因為湯屋的氣氛與泡湯的人。我喜歡踞在溫泉池的最裡一側,看著周邊或泡湯、或按摩自己的女人們。雖然朱顏辭鏡花辭樹,那些婆婆媽媽仍然不會馬虎,舉反去角質、紗布、面膜等產品,每回去,每回必見。


在這具有療效的泉水旁,青春似乎也可以這樣被留住。她們嘰嘰喳喳地談論如何自製磨砂膏—將牛奶、蜂蜜、海鹽等營養品丟進貴夫人轟隆隆攪它一攪,彼此交換新試作的保養品,也不在乎在試用的那個某人今天竟是初見面呢。


去完角質後她們會拿出各種鎚子,敲敲大腿和臀部已經鬆垮的肉;或用雙掌輕撫一對哺育孩子的乳房,邊夾雜著兒子今年升官女兒嫁了呢;老公如何體貼、晚餐該煮什麼、公公婆婆的身體狀況何如?這裡談論著瑣碎卻不單調的家庭事務與簡單生活,陌生、半陌生與不陌生的人因著泉水被圍攏了起來,並且沒有流言。


偶爾,會看見一對母女相攜來泡湯。這對母女只要一進來,坐在泉池右側的人就會自動讓位;若坐在泉池右側的是個陌生新人,婆婆媽媽們便會好聲好氣地請她幫個忙,「這對母女啊,行動較不方便。」泉池右側最靠入口,又有石磚可坐,於是她們出現的日子,那裡便成了固定席。


這對母女長得相似,女兒看起來應該有三十歲了。初見面時,以為是孝順的女兒帶著母親來泡湯。但實際上卻相反。女兒應該是小兒麻痺。下肢不便,與龐大的上身不成正比,生病傷到了語言表達能力,因而她總是沉沉默默的。


上了年紀的母親要帶著頗有重量的女兒在滑溜的浴室入浴,總是困難;所以這時總會看見婆媽停止手上按摩敲打的動作,或輕挪出空間讓女兒的腳能噗通掉入水中,或伸手攙扶,再若無其事地話家常。對這對母女她們總不額外地問起什麼,多半與她們共同浸在泉裡,閉目養神。


一回獨自到瀧乃湯,一位三十多歲的婦女肚上有著顯目傷疤,那些見過她幾回的婆婆媽媽總算好奇地問了傷疤的來由。女人溫柔地一笑說:「剖腹。」哇剖那麼大啊婆婆媽媽又問。「因為一定要生出來啊。」女人堅定地說,「為了生孩子,我做了好幾次人工受孕。」


在一旁聽了覺得好哀傷吶。根本無法體會女人那麼想要一個孩子的心情。但她語畢後那些婆媽們卻沒有「好辛苦」之類的回應,而說了「那妳花了多少錢?欸那個我妹妹她媳婦也是吶!」然後她們便又開始嘰嘰喳喳了起來:孩子怎樣不會歹飼、生病了怎麼照料、哪家醫院的醫生比較好…


就這樣,那股充滿淚水的試驗煎熬,忽忽然地隨著滿出的泉水溢至流溝然後排向綠意盎然的外頭去,和那些蟲鳥花鳴一起過著另種人生。那時候我總覺得,這些婆婆媽媽具備了不得的圓融與豁達。開始相信,這泉水或真擁有神秘的治癒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