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才寫雅斯敏阿莫真是遲了太久。不過就在打著字的同時,她緩慢優雅輕攏著長裙走上舞台,要觀眾們好好享受電影的那抹身影,還清楚地印在腦海。她的電影像她一樣,那麼嬌小,卻又在每個轉身、每個步伐,都有耐人尋味的線索。


認識雅斯敏阿莫,是因為報社有兩位馬來西亞同事和S。S是接替一位離職去唸書的編譯位置,一直到正式認識她的時候才知道,原來樂生事件延燒時,她曾到blog留言。S小小隻的,皮膚很白很漂亮,笑的時候眼睛也會跟著彎了起來。


U則是主管焦頭爛額編著新聞年鑑時的得力助手,戴隻眼鏡,有雙大而有神的眼睛。頭髮隨性地微捲著,和S比較起來皮膚較黑。U的穿著較中性,帶點古靈精怪的男孩味。不過讀著U的文章,才覺得她真是細膩得不得了。


第一次和S講話是我久久回報社一次的某次編前會。S坐在我旁邊,聽她說話有些口音,才知道原來她是馬來西亞「僑生」。U則透過主管介紹認識,因為她工作上的認真負責。不過,對這兩位馬來西亞同事的了解,卻是在一次月會上她們介紹馬來西亞時才真正開始,也才理解,她們不該被稱為「僑生」,而是「馬來西亞人」。


新加坡及馬來西亞是海外華人最具影響力的國家,給人的感覺一向不錯:有乾淨、有繁華、有異國風情、有民主…但這些印象在U和S的簡介過後,才知道一切並非如此。自清末迄今,馬來西亞一直存在著內部複雜的文化、政治認同及外在僑居地政府經濟、政治、教育壓制問題,為了建立單一國家,實施「一種語言、一種文化」政策,非馬來族的文化被排擠,也造成了長久以來的對立。


U說,由於在英國殖民政府期間,華人與馬來人的統治菁英達成「馬來人在政治上有主導性、華人在經濟上具有主導力量」的協議,看似互佔優勢,但其實是資源搶奪站的衝突根源,當然,更別提那些什麼都沒有的印度人。


而馬來西亞在1969「五一三」種族衝突流血事件爆發後,對華人的經濟發展更形限縮,更重要的是,這項「新經濟政策」更涵蓋政治、社會與教育等層面。在制度的影響下,人與人的情感開始遭受被迫扭曲、被迫在扭曲後自我調適…但這些新一代的知識份子,如U和S,卻依然真心愛著「馬來西亞」。


因為想為這個國家做些什麼,所以U、S以及一群認為馬來西亞應該走向更好方向的朋友,在去年十月左右策劃了一場「噤若寒蟬—大馬禁片影展」,裡頭介紹了非常多部深刻反映馬來西亞現狀的短片,其中包括雅斯敏阿末的《單眼皮》(
Sepet)。


去看影展時,本來應該播映
《單眼皮》,但因版權取得有些問題,改為八部短片。最後能有幸看到雅斯敏的電影,得感謝親愛又記性好的阿潑,留意到我在Twitter上說好想看《木星的初戀》,於是得以和阿潑有個小約會。


記得當時在大馬禁片影展看的八部短片中,第一部片《走!喝茶去》與第5部片《華人還剩下什麼》,談的都是當地學生的困境。在《走!喝茶去》中,身份背景尷尬的印度人Arasu,不知道該找尋什麼工作,因為所有的好工作都保障給馬來人。他到一家印度公司應徵,原本面談融洽,卻因長官一通「要開拓馬來人市場」的指示,而拒絕了 Arusa


《華人還剩下什麼》則描述一名華人男學生在申請獎學金時遭拒絕,他滿心憤恨,埋怨政府總把獎學金留給馬來人。他的 好友勸他快申請本地大學,但這位男學生卻認為:「想都不用想,大學熱門的科系還不是都留給馬來人。」後來,這位男學生只能在街上販賣盜版DVD


諸如此類的反思(或說曝露)在近幾年開始出現於馬來西亞一些獨立導演的片子中,雅斯敏阿莫該是其中表現最為傑出的。《木星的初戀》和這八部短片說故事的方式非常不同,或許是片長的關係,在短片裡將這些問題呈現的方式較為犀利,風格都相當明快,導演的心思多半藉由角色的對話中被呈現出來。


但雅斯敏的電影不同。在看《木星的初戀》時,你很容易以為它就是一部純愛電影,只描寫初識情愛的扭捏與直率;裡頭某些片段甚至有些像劉若英唱的《後來》。看到木星因吃味而和歐琪鬧彆扭而後又傻氣地致歉、而歐琪還在不明究理、難過友誼變調的時刻,心都糾結了—想起那些曾經喜愛過自己,但卻拒絕了的人,拙劣的勇氣讓接受者也怯步,然後就什麼都停擺,甚至轉為怒目相向或不再言語的悵惘。


雅斯敏阿莫確實想在片中表達自己曾經如何像主腳歐琪那樣傷害一位名叫木星的男孩,並且從此以後不敢認他的那種,屬於青春的酸澀遺憾;同時,也透過電影描述她生命中最親愛的父母。但在了解馬來西亞的困境、看過她拍過的幾隻廣告,你又會喟嘆:雅斯敏阿莫這女人真不簡單。她的片子其實不單純。


在電影裡,她偷渡了許多那些獨立導演想指出的馬來西亞核心問題。可是她不尖銳。我以為她用的那種非常平實的敘事方式,要觀影者知道的是:這不是問題,這不正是我們的生活嗎?


在禁片展中的第三部影片《我們一家都是人》,以探討廣告建構的美麗為故事起點,電影中主角小女孩反問父母親,為什麼電視廣告不斷鼓吹美膚產品、白晰為上,「而不做讓每個人都變黑皮膚的乳霜?」小女孩說:「我們的血都是紅的,沒有人是綠色或藍色的血啊。」


雅斯敏想說的,正是這道理。


制度固然是形成鴻溝的原因,但在制度未能改變之前,偏見或視而不見才是更傷人的。雅斯敏阿莫何其有幸,生長在多元開放的家庭,厚植了她說故事的能力;然而她又何其辛苦,必須對大馬電剪局喀擦擦地剪了她電影許多刀的行為,繼續努力。


不同於許多描述種族問題的電影或書籍,雅斯敏阿莫的作品不讓人嚎啕大哭,而是會讓人噙著淚,喃喃說:「真好,我們不同!」那樣的喜極而泣。於是想起蔡崇隆拍的紀錄片《我的強娜威》,在片中毫不修飾地讓從柬埔寨嫁到台灣的強娜威,在與丈夫黃乃輝為錢爭執後,在麵中加入一匙又一匙的鹽與辣椒;也讓黃乃輝呈現許多台灣男人娶外籍配偶的自私欲望。


縱然黃乃輝和強娜威都被罵得極慘,甚至有同鄉罵強娜威:「妳怎麼這樣,這樣大家會以為我們都要錢!」但那就是強娜威的背景與她到台灣的目的啊。她是強娜威,不是別人。我們都要學習,這個世界有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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