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晚上天氣轉壞,雨亂七八糟地下。本想早點睡,卻一直翻來覆去,想著三鶯部落。週二老業休假,開車到處收物資,準備送到三鶯去。我在環署,很想過去看看能協助什麼,於是快速處理完新聞,老業來載我。


雨一路下著,老業的車上滿是保久乳、奶粉、棉被、泡麵、水等東西。「那裡幾乎都斷水斷電了。」他說。我對三鶯沒有想像,唯一印象是小紀拍的拆遷畫面,木板、鐵皮、哭吼的人。但我不在現場,那些離我都還有點遠。


在車子下三鶯交流道拐彎進部落前,其實心情都還平靜。但當車子進了部落,看見滿滿的泥濘,心開始沉,想著就算有帳篷也很難住人。然後我看見帳篷,幾個老人用著被拆除的木板生著火煮著熱湯。是啊下雨,溫度有點涼。她們眼巴巴地看著我們的車子與她們幾乎沒有間隙地開過。


老業說先去呂家吧。上回寫專題,他在那裡訪問了一個多小時。他特地買了明治奶粉,因為呂家還有個小嬰兒。呂家其實有入住隆恩國宅的資格,但她們沒辦法搬,因為月租太貴。老業說,呂美華跟她的父母、弟弟,還有小孩一起住,一家十幾口。像呂家這樣的家庭,在三鶯部落有三十幾戶。


車子停好後,我們下車,踩著軟碎的木板開始搬物資,一回頭,腳步有點怔然。感覺自己穿越童年讀的《乞丐王子》,來到書中描寫的貧民窟。整間屋子由殘缺的木板拼搭而成,上頭零亂寫著一些字,約莫是「莫在意、莫生氣」之類的勵志句子,整間屋子有沒有我房間大呢?頂多四坪。一切都髒髒亂亂舊舊破破的,像我寫的智喜學校專題中,青海孤兒們睡的地方。


右手邊的隔間出來一位女人,正是呂美華。俗豔的桃紅色束褲露了出來她也沒多加在意,伸個懶腰後她對老業說:「你來啦?」帶著笑。(那笑容既真又假。不是真正的愉悅,也能稱為笑容嗎?可她笑著的表情又沒有一絲虛偽。我沒見過,沒有詞句足以指涉。)


我往隔間裡頭探頭,有兩個孩子,一位女孩叫「歐巴桑」,正趴著睡,她一歲半;她的弟弟則仍在襁褓中。呂美華和老業講著奶粉的事,說喝很快呢,十五天就喝完一罐;說弟弟的腳慢慢大了。「他幾個月大?」我插嘴。「幾個月?他還沒滿月呢!」


呂美華指著日曆再次重覆說,對啊,還沒滿月,還沒滿月,後天房子就要拆了。她又露出那個我不會形容的表情。問她們搬去哪?「搬?沒有搬啊,房子只能給它拆,我們整理東西。」(究竟還能整理什麼呢?)我看著老業看著木板上奇異筆寫的勵志句看著雨看著離我頭頂五公分左右的厚重蛛網看著睡得好沉的嬰兒,一陣想吐。


「弟弟要叫什麼名字?」老業問。
「叫王ㄔㄞㄇㄛˊ。」
「哪個ㄔㄞ?」我心裡一凜,覺得不該問但話卻問出口了。
「拆房子的拆啊!」呂美華笑了,我忍不住撇頭離去。




告別呂家,將剩下的物資送到帳篷區。車子幾乎沒有地方可以迴轉,邊迴,地上就邊傳來奇怪的聲音,我和老業只得祈禱著「不要爆胎」。老業說,帳篷區大部分由從香港嫁來台灣的張秀儀負責。我們一停車,帳篷區的人就出來接物資,每個人臉上都有疲憊的表情,卻不忘迭聲道謝。


搬完東西,張秀儀和一位少女拿著本子要我們簽名。「我們什麼都沒有,只能記下來上網公告謝謝妳們。」我填著手機號碼,看著帆布搭起的帳篷區,感到不安與困窘。


在那裡坐著的,不是老就是少。中間放著一個水盆,燒著房子的殘骸以避冬。我問她們,這樣的天怎麼睡?居民說:「還好,可以,謝謝你們大家送來的東西。睡不夠的,我們就鋪木板,圍著這火睡。」


我看到一位小男孩,眼睛很亮,玩著殘缺的卡車玩具坐在旁邊。看著他,我問,孩子呢,還上學嗎?沒了房子,功課怎麼寫、老師知道嗎?居民潘金花說,這孩子還沒上學呢。然後說起二十一號怪手強制拆除的事,小男孩插嘴說:「是怪獸來了!」


(是吧,怪手,怪獸。你會記得那畫面一輩子吧?會記得你聽見怪手轟轟一陣,傻傻地站在瓦礫前說:「阿嬤的房子壞了。」)


後來發現我無法多問話其實。該被疑問的不是這些沒有家的人—當潘金花聲音虛弱地跟我說:「原住民也有尊嚴!」我在心裡疑問—妳六十歲的生命裡,看見什麼能讓這句話實踐的空間?




You think you own whatever land you land on
The Earth is just a dead thing you can claim
But if you know every rock and tree and creature
Has a life, has a spirit, has a name
You think the only people who are people
Are the people who look and think like you
But if you walk the footsteps of a stranger
You'll learn things you never knew, you never knew


當兩位總統候選人都說著「我們很尊重原住民」,我卻依然覺得《Colors of the wind》描寫的不只是過去,還包括現在以及未來,無論哪一個政黨執政後,對待原住民的方式。畢竟,「原住民」三個字的字義太難詮釋,以至於長年來他們必須不斷爭執著什麼是「台灣人」。


民國五○年代工業起飛,吸引許多勞工就業,開礦工人日漸缺乏,當時第一大礦海山煤礦、建基、瑞三煤礦都紛紛出現礦工不足的情形。海山煤礦經營者李建川於是想到台灣東部阿美族原住民,積極請人前去說服,延攬至礦區採煤,這些原住民礦工,後來變成了海山等煤礦的開礦主力。


三鶯大部分的居民,就是這些被送進礦坑的後代。而她們原本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啊。潘金花說:「我們原住民,就是天生離不開水、土地。」她頓了一下繼續訴說,我們不是應該有權利住在這裡的嗎?雖然我們原本的家不在這裡在部落…


是的,妳們應該住這裡。如果沒有奇怪的山地保留地開發管理辦法、集水區及山坡地利用限制、如果沒有歷代統治者否定原住民族的傳統土地權及資源使用發展權、沒有政府運用行政命令強制徵收原住民土地,讓土地上的資源被一律視為公共財…妳們可以回到部落去。




這一切還有改變的可能嗎?當二十九號怪手再度進入三鶯部落,以「法治國家」之名,將此處變成戰場。操縱怪手的人會聽見尚未滿月的娃兒哭聲嗎?坐在電視機前的人會說著「違建就是該拆」這樣的話吧。


當一切一切都能被切割斷裂重新詮釋審核,生活就成了無止盡的鬥爭,真相啊,又何須找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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