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的留言板,張貼著去年1203迫遷行動時寫下的報導。那天的迫遷行動被放在頭版,陽光斜照進還沒有被破壞的王字型大樓,地板靠著樂青的固定整理,還閃耀著光線,是一幅恆常卻美而寧靜的畫面,但左上角,卻是大大四字「樂生再見」。


每當抬頭一望頭版就心驚一回。像是面對摯愛的親人病危中的極度矛盾─究竟要殷勤前往探望,還是該遠離避免承擔那種無力可施的心傷?這樣的糾葛與辯證,明白自己終究是太脆弱了。


今天下午在豔陽中騎車前往樂生,上坡,忍不住呆愣。摩托車未熄火地停在路中央,右邊的王字型大樓與升旗台被圍籬阻隔了,而笹川紀念館與中山堂那樣龐大的建築,像未曾存在地被拔除了。


忽然間,感到樂生院與前方的路變得狹窄不已,拆除了這些建築,不是應該更開闊嗎?「停止妳脆弱的提問!」心裡有個聲音提醒我,必須往上走,「妳是記者,妳得紀錄。」於是往上,經過「以院作家」的碑文,頭也不回快速通過。


到了蓬萊社─拓繪樂生的活動場所之一─停車。從蓬萊社外往沒有玻璃的窗望進,竟黑鴉鴉地滿滿是人。「她們很多很多都是第一次來噢。」雨漣說。觀看來訪樂生的這些人看著藝術家岡部昌生解說拓繪意義的眼神,我想起07年3月第一次走進蓬萊社的自己。


那天的蓬萊社不比今天光亮,那天的樂生不比今天更不瀕臨死亡。但07年3月終究過了,而今是09年的3月了。我想起艾略特這樣描述春天─「荒地上長出丁香,將回憶與欲望摻雜,又讓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切痛而真實的「活著」。當時我想:樂生生不息。


然而依舊不夠勇敢。在步出蓬萊社,看見拆遷中的竹雅舍時,淚水就衝出眼眶。這是竹雅舍嗎?為什麼我再也無法辨認了?負責拆遷的工人們頂著斗笠、戴著口罩,拿著機具轟隆隆地卸磚拆瓦,為了通車必須快點交地,工人們在假日的烈陽下趕工。




工頭對我說,他們得在4至5天內就把一棟房舍拆光,我刻意問:「這樣拆除的速度算快嗎?」工頭叼著菸反問:「妳說呢?」接著他說,樂生的房舍通通不好拆,工細,磚瓦都不再有人製造,要很小心地拆。至於重建?可以啊,但建材要都在才行。


我蹲下,拿著相機拍攝一塊毀損的,日本時代建造、印著「TR」,地震也震不倒的磚塊。耳邊傳進工人帶來的收音機播放的「愛拚才會贏」,而竹雅舍的殘骸上,有著難以計數的維士比碎片、院民的藥罐,以及日曆。




工頭看我拍,拋給我一抹了然於心的笑。我也回他一抹笑。笑我與工人如此和平地對話,我們,如此理解對方出現在此地的理由。但我們對立著,對立在某一個,不被面對並誠實解決的歧異點上。




步往「以院作家」的石碑,今日來訪樂生者、岡部先生,以及會長跟富子阿姨都在一旁。岡部先生說明著怎麼拓繪,而我的注意力在大夥腳下的土堆。土堆裡有著大樹的根、碎玻璃、磚塊、大石頭…蕪雜不堪,像修建後,工程會承諾供院民原地居住的那些院舍。


所謂的文化單位,將日式鬼瓦通通卸掉、丟棄;將大樹通通砍光、焚燒;任院民早年耕種的小田園荒蕪。屋頂換上下雨時,會叮咚叮咚的鮮紅色鐵皮;大樹變成外來種植物的觀賞盆栽;田園變成鋪滿人工草皮、有著西式小花園的白色木圍籬。



我忍不住想像,院民的義肢要如何跨越那說高不高、說矮不矮的圍籬去整理草皮?我忍不住疑惑,那樣的草皮要平整才符合「現代美學」而,沒有手指的院民們如何操縱除草機?我忍不住憶起富子阿姨唱的《每天早上蟬在叫》,今後,富子阿姨若要記憶她的家園,是否只能寫下「每天看見蝴蝶飛」的歌詞?



新鮮的芬多精,原來不可能被文字保存。而這樣的措舉僅是不貼心的設計嗎?或是更惡意的:剝奪院民對這片家園的掌控權?


我繞過眾人,站在過去是院長室,而今已被夷為平地的殘骸堆上,希望自己的視線能和相機一樣受限制。於是,就可以不必看見:殘骸之下是不受老樹保護條例的枯亡生命;越過這些亡靈之後則是屹立不搖的圍籬;而圍籬後方則穿梭著載滿垃圾與土方的砂石車;以及再更遠一點,佇立著的嶄新卻冰冷的迴龍醫院。


一些一息尚存的大樹們因風搖曳,沙沙的葉響,在午後。我閉上眼聆聽它們的話語─這恐怕是它們給我的,最後的撫慰了。



於是,拓吧,拓吧。我的雙眼已經看見,那麼就遺忘相機,今天,「手動了多少,形狀就會出來多少。」心手相連,觸摸的溫度。


幾乎不約而同地和雨漣同時想到消費合作社上那顯眼的「樂」。架著梯子我們攀爬而上,第一次,離它這樣近。紙張太小,雨漣拓樂字上方而我拓下,左撇子與右撇子的拼湊,我們忍不住都笑了。我說:「『樂生』就是靠著大家的拼湊!」


在那樣一個勾動記憶與身體的瞬間,來到樂生的每個人,拓出了不可思議的畫面。孩子們拓上樹皮、樹葉、樂生圖書館、巡守隊(樂青);憤青如郭安家,用黑色的蠟筆,拓出了好多個「工程」;雨連拓出碎玻璃的花紋,然後在上頭再拓上聖德碑文中的「神愛世人」。


每個人拓出的記憶點,透過展示的連結變成了面。拓繪看病流程的人應該心疼院民吧。拓繪瓦礫跟碎玻璃並在上面拓上「神愛世人」、「台北縣政府」、「工程」等字樣的,都對公共政策很憤怒吧。


一位中華顧問公司的設計人員,也在這次的活動中走進樂生,他明白地說:「樂生的拆除,和政治選票壓力相關。」即便他知道也坦承,樂生這塊地其實應該像它原本的模樣,像座自然的公園,但我們也都知道,我們都僅是齒輪下不可不動的一個卡榫。


但這位設計人員依舊來了。他拓下了蓬萊社的磚塊。他殷切地問著比較熟悉樂生的人:「請問我拓的是哪裡?」循著地圖,摸索出樂生保留運動多年來不被主流媒體重視因而湮滅的故事。


於是我想起會長拓的「仁者無憂」。多讓人震驚與心疼。雖是控訴,但比起我們壓制不住的憤怒,他表現得如此寬容。我同時也想起院民們在申請世界遺產那天舉辦晚會時,雖在第一首唱起了哀傷的《掌聲響起》,但末了,會長說,任何事不到最後,都不知道結果。所以,九棟拆遷重組的房舍是關鍵,所以,申請世界遺產是關鍵。院民,不曾放棄。


於是我抹乾眼淚,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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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部昌生拓繪樂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