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剛跑環保線不久,採訪的第一宗大案,是台塑大煉鋼廠。當時還在立報,沒有太多出差資源,想做專題,於是拗了拍紀錄片的小紀開車,和當時還在破報、現在在聯合的光頭,帶著一個跟採的台大生傳佳,一起南下台西訪問淺海養殖協會理事長林進郎。


那次南下,是林大哥的太太百日。或許是冬天台西的街景太蕭瑟,加上理解台塑所作所為多可惡,晚上吃飯時,和光頭兩人喝掉三分之二的陳高。本以為自己還清醒,卻在跟紀錄片導演林家安打了招呼後整個人說話含糊不清起來。那時候大家才知道我醉了,小紀義氣地把我抬到房間休息讓傳佳照顧我。而事後她們笑我:又吐又不清醒卻還嘰哩咕嚕要說話─說的話全在罵王永慶。


以為,可惡的台塑代表王永慶大概是我這輩子會最痛恨厭惡的對象。但在國民黨重新執政、環保署長沈世宏和行政院長吳敦義上任後,才知道人外有人。十一月十三日上午,中研院舉行中科三期的法學研討會。沈世宏第一個發言,開宗明義地嗆聲:「中研院說可以委託他人來,但我堅持一定要自己來!因為中科三爭議發生至今,有太多對環保署或我的不實指控!」


沈世宏什麼人都罵,就是不檢討自己和他的長官吳敦義。罵媒體怎麼不去理解行政程序法好好幫他伸張冤曲、罵律師跟環保團體很難溝通開會時總情緒激動所以他才擋人、罵行政法院根本亂判干擾專業、罵農民不相信專家(我的解讀是貶低他們沒有知識)…我在場上忍不住笑。因為他說完話後台上台下一片質疑。


但沈世宏相當勇敢。緊抓機會再度說:不實指控、不實指控。就像綜藝節目嘲諷地說「攏是阿共仔的陰謀啦!」差別在於沈世宏是認真這樣以為的。聽完他的發言替他覺得好累。自他上任來,創下許多環保署長的紀錄,其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不斷發澄清與新聞稿「以正視聽」,讓我覺得他應該去教媒體識讀不該來當署長。


結束上午的研討會趕赴遊行,島的同事說了個我覺得可以用來當魔幻寫實腳本的梗─


島去採訪研究暖化的學者,發現在玉山的植物樣區,針葉有逐漸變成闊葉的情況;據學者推測,和植物能感知氣候變化而使激素影響有關;學者且認真地說,植物尚且如此,高等的人類應該也會因此有些異常變化。如果相信沈世宏是因為暖化才變得如此讓人不可置信,不知道討厭他的人會不會比較寬慰?畢竟,他只是比一般人敏感了一點,或許,更接近自然的召喚?


忘了哪天開始,心態轉變,不再總是憤懣地咒罵這些人,儘管對他們的厭惡依舊(沈世宏、吳敦義、鄭福田、李育明………)。但逐漸轉換為嘲弄,畢竟這比怒氣讓人愉悅。且政治生命會結束,書寫紀錄卻不會消失。




在新單位邁入第四個月,正準備拿起攝影機,可能遇上變動。某程度來說,是個實際的人,實際是指對自己的認識所構成的自信,以至於相較於出差,把思索變動排在其後。


上週五一早出發到台東、花蓮採訪,第一站是美麗灣所在的刺桐部落,訪問完後走在沙灘,心情整個開闊起來。台東的冬天竟還那麼暖和,被海水浸泡的腳丫也舒展開來。和部落的狗一起奔跑,走過礁岩和漂流木到部落舉行海祭的場所。遠眺就是美麗灣,不久後,這片海岸線將充滿和美麗灣同樣的觀光飯店。


橘紅色調的美麗灣相當顯眼,遠遠地走在台十一線上就能看見它;規避環評擴建又以行政程序讓其合法而目前訴訟中的美麗灣,將侵吞刺桐部落居民的傳統土地;而刺桐部落不是少數,在東海岸,在明年即將建「國」一百年的時刻,全台灣的邦查也將失去她們的土地第一百年。


週六晚間,來自全台各地的邦查宣示會師、集結,掀起另一波還我土地運動。三鶯部落的巴奈開場,訴說都原部落的苦;崁津部落的阿固向土地道歉;噶馹佤部落的阿鬧想重現消失的部落…北大武山下、非邦查的達卡鬧也來了,我喜歡他直白俗鄙卻有力的開場:「我們這片土地,是有奶頭的。」


那天有太多原住民用不可思議的力量唱出胸臆間的壓抑,渾厚的嗓音穿透星空…想起莫拉克災區的另一群原住民。隱隱感到,有「什麼」就要突破了。儘管山的那一邊的力量還未集結完整,但我期待著,必須期待。


F那晚帶來一個從蘭嶼來的孩子凱凱,才十五歲。隔天一早我們啃飛魚時問他要不要?他說不現在是不能吃飛魚的季節。凱凱是達悟和邦查的結晶,因家庭緣故失學中來到本島找工作,希望存了錢明年再繼續升學。其實也不是什麼特別甚至是平凡到不行的故事,但他說這個時節達悟人不能吃飛魚卻觸動了我。就像刺桐部落的淑玲說起海之於邦查─每顆石頭都有名字。


每一次觸動後都會再度確信:自己是要寫字的人。




前陣子到台北大學找本全老師,老師好奇地(其實不是第一次)探問我為何是這樣的我?我答以「對我來說,來到這世界的唯一任務,就是讓我成為我。」他笑說很有宗教的意味;這與幼樨時歷經破碎不無關係。破碎的荒涼迫使我尋找溫度,溫度來自勇氣,而勇氣在各種不堪中藏匿。


這不是共生,而是真實的「生」。


因此這些年來每有大學部跟採的學生在結束後問:「所以當記者好嗎?該不該當記者?」我從來無法肯定地給予答案。不是對於行業本身的否定,而是記者本身是一個必須了解自己才能決定要否投入的行業。


寫有責任。故事的託付有重量。所以文字要有溫度。心要更有韌性。




只是不知不覺又要年底,還有事情積壓著沒能償還,新的事情卻一直追加,說著要有韌性的同時脾氣卻很大。遊行那天,和喜歡的作家吳明益相約,要交付國光石化相關照片,但因未將他的手機輸入,他打來時又正在文字轉播、一刻不得閒,因而像吃了炸藥一樣地吼:「你誰啦?我很忙!」

這句話的語氣後面跟隨六千個驚嘆號傳送到話筒的那一端,然而在吳老師訥訥地喊出我名字後,驚嘆號旋即回送到我身上來─真是太糗了居然兇了吳明益。雖然可以找理由說「啊就是在工作很忙啊被打擾當然火氣大」,但說到底還是修養不佳。記之以為惕。在邁入記者生涯的第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