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舉竹杯,以酒表徵決心。Mrqwan(現玉峰村)、Mknazi(現秀巒村)這兩大泰雅支群,在部落長老Tana以及Atung牧師的主持下,進行百年首次的「SBALAY」。SBALAY,是泰雅族的傳統儀式,意謂「尋找真相」後的「和解」。


儀式舉行所在地,在漢人的語言裡,被稱為高台。這裡是泰雅族的傳統領域,也是部落間重疊的獵場。為了爭奪獵場,他們曾經彼此廝殺;1902年,日本政府進行理蕃,挑動兩大支群的心結,意圖讓兩大支群互相征戰削弱元氣。最後日軍攻佔李崠山。在這第一三角點上,設立理蕃駐在所,自此監控著泰雅。


「這裡,它們(林務局)說是它們的地,說不准人家在這裡大小便!這誰的地!我們的!」Tana刻意用著輕佻的反諷語氣,表達泰雅族傳統領域被國家掌控的不滿。歷經政權更迭,原住民喪失土地的擁有權,也幾乎喪失了對政府開發暴力說不的權力。兩次歷史世仇在百年後的今天消融,為的是集結起來,對抗共同的敵人,水利署。





政大民族學系助理教授官大偉,曾撰文「Gaga的空間性:以馬里光流域泰雅部落經驗為例」。文中指出:泰雅,是依傍河川繁生的族群。官大偉透過泰雅族人的吟唱,梳理出泰雅的遷徙模式,在部落老人家的歌聲中,河流是重複的命題:


…..Buta說不管你們去到哪裡,不管是草地的邊緣,還是松樹的下面,如果要過好的生活,記得跟隨著河流和支流,在那裡建立你們的工寮、種植地瓜的葉子、灑下小米的種子,未來的子孫將可以吃它們。」(民族誌紀錄者賴靈恩,2002


泰雅部族,隨著流域水系漸次分佈,每個流域的部族稱為「共享一條河流的人」(飲水、狩獵、捕魚、耕種)。摧毀河流,意同摧毀部族。




現在MrqwangMknazi這共有19個部落的兩大支群,面臨著高台水庫開發的壓力。只因為它們位於大漢溪上游,只因為,它們是石門水庫的集水區,而提供北台灣重要用水的石門水庫,已經瀕臨死亡。


石門水庫,是台灣的工程奇蹟,是世界各國參考的「範例」,他們來參觀台灣如何在破碎的地質,打造這樣一座壯闊,但不到百年就即將死去的水庫。興建成功、使用多年的奇蹟,讓工程變成神話,水利署曾經誓言,能夠讓石門水庫,死而復生。


921之後石門水庫面臨的最大困境就是因為地質破碎和集水區保育不力而導致的淤積和濁度問題。當初為了攔截石門水庫上游的淤沙,水利署陸續興建了巴陵壩、榮華壩,但這些攔沙壩在短時間就淤滿,只要有豪大雨,淤沙就連帶工程硬體全數沖刷而下。現今的石門水庫,淤沙難清,使得它在颱風豪雨時,因濁度過高無法提供北台灣,尤其桃園地區的民生用水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政府編列250億預算來治理石門水庫,但先天不利加上後天失調工程只是延緩石門水庫邁向死亡的時間這些金錢,只為集水區換來一座又一座水泥牆。苦於無法停止蓄水來清淤,加上一時無法透過工程挽救石門水庫,水利署就想出了,在更上游的集水區,興建高台水庫,另外也在頭前溪上游興建比麟水庫,來挽救石門水庫的辦法。


這兩座水庫,相隔一座山,未來水利署希望貫通山體、越域引水。水利署的官方說法,是高台水庫一旦興建,可以替石門水庫擋砂,其次,在石門水庫水源不足時,高台水庫與比麟水庫的聯合調度,可以減少水源危機。第三,當高台水庫可以順利蓄水,就能讓石門水庫有清淤的時間。



這樣的想法,讓泰雅族人相當不滿。未來高台水庫,興建高度在海拔大約900公尺,但秀巒村位於800公尺處,未來秀巒村,將會消失。「反興建高台水庫部落聯盟」召集人撒盎斯尤命直指,石門水庫興建時,即迫遷了同是泰雅族的卡拉部落,如今卡拉部落形同滅村,「大漢溪沿線的這些工程,都破壞得這麼嚴重,興建高台水庫,不是一樣嗎?」居民的擔憂,並非沒有道理,在水利署自己提出的規劃報告中,已經明確指出,高台斷層只在壩址下游約兩百公尺的地方。



環境破壞是一個命題。另一個命題,是泰雅族人結盟宣示最重要的原因。興建石門水庫時,水利署曾經承諾卡拉部落,在水庫興建後,可享有比現在好上十倍的生活。然而卡拉部落被遷到大溪中庄,一個強颱,摧毀了部落;他們又被遷至觀音,又不幸遇上了鎘米事件。幾度遷徙,卡拉的泰雅離開了河流、離開了傳統領域,泰雅喪失一切、成就文明,而她們的身影早被遺忘。




目前高台水庫的進度,還在先期可行性規劃報告,也就是必須詳細調查周邊生態、地質等環境因子,等資料收集完成之後,水利署就可以發包到顧問公司,之後就進入行政程序,如環評。


目前為止,水庫開發的案例,除了建文水庫因為九二一大地震後,壩址不勘使用,每一個水利署想要的壩址,都「具備可開發條件」。就算根本沒有適合興建水庫的峽谷地形、地質又脆如方糖,湖山水庫還是蓋起來了。或是莫拉克風災過後崩塌地暴增的士文水庫,也已經通過第一階段環評,預計一年內可做完二階環評的前置作業。


仔細分析,目前所有提出的新建水庫計劃案,幾乎都是因為水利署面臨其他部會提出的用水需求,而被迫找水。


2011年,全台乾旱,曾拜訪水利署水源經營組長江明郎,當時針對水庫的嚴重淤積問題,他很明白地強調幾個重點:(一)台灣可以蓋的壩址都已經蓋完了,水庫不能再蓋。(二)現有的淤積問題,會進行繞庫排砂的工程,並將以石門水庫作為示範。(三)未來水源開發應朝向多元化,如海水淡化、回收利用。


也就是說,在水利署的規劃中,石門水庫的解套方案,是繞庫排砂,那麼高台以及比麟水庫的興建必要性在哪裡?答案是:工業用水。


一般來說,用水需求粗略分為農(漁)業、民生用水及工業用水,江明郎坦言,農業用水比例,不僅在現實上逐年降低,水利署也有意降低農業用水。目前人口成長需求緩慢,「主要是經濟上工業區開發需求是比較有突發性的。」


在整體水資源的運用概念上,應是「以供定需」,而非「以需定供」,不論是產業進駐或是城市開發,最重要的都是「水源應該充足」。但近年大新竹的用水需求,逐年升高。最主要的原因,是竹科及周邊科學園區劃設後,地方政府不斷劃編都市計劃,引進人口,加上新竹科學園區多高耗水產業,光竹科就已經佔去大新竹總用水量三成。


水利署長楊偉甫上任的時候曾說,水利署未來的供水趨勢,絕對會以供定需。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知道一條河可以提供的水量究竟有多少。


但當追問水利署,過去台灣的水資源供給,一直是以需定供的情況下,我們怎麼知道,過去的使用已經超量、超量又該怎麼辦?而,又該如何確認每一條流域的可負荷量?水利署的回答卻是尷尬的:「所以,水資源的除了區域開發,也可以聯合調用。」我如此詮釋:不把一條河整死,是不會知道河流的極限的。




今天,MrqwangMknazi,在他們世族的和解之地,做了象徵性的封山儀式,他們封鎖了水利署要進行地質探勘必須施作的施工便道,要讓他們連行政程序都無法進行。撒盎斯說:「我們這樣作,不只是為了我們,也是為全台灣守護山林。」


而我也期待著反高台、比麟水庫運動,不只有泰雅的力量。或許有一天,漢人與原住民,也將可以,彼此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