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九年十月三十一日,下午三點十四分。這是當初中科四期通過環評的時刻。那一天,我寫下《血阿對不起》;二〇〇九年十一月十三日,中科四期在營建署通過審查。我寫了《行止》。兩篇文章,源於被中科四期的荒謬深深打擊。但沒想到,二〇〇九年,並不是荒謬的終點。

荒謬在中科四期通過後的每一年,留下一個又一個足跡。

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作為中科四期長期水源的大度攔河堰,確認需要進入二階環評審查。二階環評審查意味必須提供更多調查項目與審查資料,從範疇界定到實際進行觀測、資料收集,少則一年。這個涉及當時已經慢慢延燒的國光石化案,用膝蓋想都知道難以隨便過關。更何況興建前提,是國光石化順利開發。

二〇一〇年六月二十三日,大埔事件爆發,土地徵收戰爭,在台灣各地延燒。原本在二〇〇九年還不願意修改廠區配置以保留相思寮聚落的中科管理局,在前行政院長吳敦義的「英明行政指導」下,火速確認保留相思寮與萬合農場聚落。但這個保留政策,遺留了「位於友達公司預定進駐廠區內」的四戶散戶,以及被規劃為滯洪池的萬合農場邊緣的一戶散戶。並且,中科管理局沒有撤銷徵收公告。

二〇一一年,原先規劃「六成光電業、一成半導體業、一成生技產業、一成精密機械」的廠區,原先,「因為友達承諾進駐,將帶動下游產業效益」而開發的廠區,在友達還沒進駐、在環評結論規範「放流專管未完成前不得營運」的前提下,中科管理局,允許一家製作「繃帶」的愛民衛材公司進駐中科四期、大興土木。

而原先一致支持並快速通過中科四期的環評委員,針對中科四期放流專管意見甚多、針對中科四期想改變環評結論中關於毒化物管制部分,也砲聲隆隆。罕見地,這種高度爭議的環評差異分析案件,真的非常罕見地,被環評委員在「七分鐘」內否決。那是二〇一一年三月二十二日。二〇一一年九月中科再度送件,環委還是駁回。此外,原先高喊「只要讓我蓋大度攔河堰,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的水利署,除了二〇一〇年一場公聽會之外,也悄無聲息。

二〇一一年年四月二十一日,環保署專案小組審查委員會,在委員高度共識國光石化案區位大有問題的情況下,由主席蔣本基裁示國光石化開發案「有條件通過和退案」兩案併陳的決議。隔天,總統馬英九以他一貫清新的表情宣佈:國光石化不蓋了

二〇一一年七月,水利署水源經營組長江明郎明白表示大度攔河堰不會進行、中科用水必須自己想辦法,如海水淡化。但是,中科管理局,在沒有提出任何長期水源規劃的情況下,藉著「在找到長期用水前,得調度農業用水」的環評結論,進行調度農業用水的工程發包。



二〇一一年十二月底,引水工程正式開始。二〇一二年一月十四日,大選結果出爐,隔兩天,也就是二〇一二年一月十六日,相思寮土地徵收公告正式撤銷。




二〇一二年三月十二日,新任國科會主委朱敬一上任首度備詢,出人意表「有Guts」地推翻總統馬英九在二〇〇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中科四期動土典禮上「絕對要繼續支持高科技產業發展」的宣示。

「大度攔河堰停建、光電業前景不明」,是朱敬一宣示檢討中科四期的理由。看得我不怒反笑。大度攔河堰確定不興建,是在調度農業用水工程發包之前就知道的事,那麼,引水工程為何進行?二〇一一年,報載面板業虧損早已突破一千兩百億。看報治國的馬英九,忘了看報?更何況光電業前景不明,是早在中科四期審查過程就知道的事。



二〇〇六年,友達公司該年收入淨利為91.03億,二〇〇七年聲勢看漲,但隨即下跌。當時友達公司即不肯透露是否願意進駐,甚至中科管理局副局長郭坤明也證實「友達還在觀望」,中科四期還是在友達虧損267.69億的二〇〇九年,通過所有開發程序。

這些資料,在友達公司的財務報表裡通通找得到。不是商業機密,而是公開資料,投資超過三千億開發中科四期園區、投資二十一億進行引水工程的政府,好傻好天真,還是裝蠢裝白癡,竟然現在才知道,早該知道的事?


時間流逝,不代表淡忘的必然。不代表,散置在長遠時間點的單獨事件沒有意義。它們有。


它們共同指向的是開發之暴力、荒誕與精密的算計。所以我記恨。我記恨,不因為今天接到納稅通知,記恨我辛苦賺的錢被國家胡亂浪費。而是,這將近三年的過程中,有一群人被徹底地凌虐與糟蹋,而政府還振振有詞。

二〇一二年三月二十一日,國科會、中科管理局、教育委員會立委南下現勘。那天為了樂生現勘留守北部。總編輯和小豬姐採訪回來,然後我看帶。在製作場記的過程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的感覺不斷侵襲我。

當我看見,二〇〇九年,我借宿的農民王錫溪(鬍鬚伯)中風,擺盪著他無力的右手,現在都在家,作復建,不然能跑去哪?」、「可以說原本能走,被中科弄到不能走,現在都要人顧 。」我就感到恨。

當我看見,鄰長婆家外面茂密的竹林、水泥管,全被鏟除,成為荒地,而最早出來抗爭的農民楊玉洲的竹篙厝,或消失,或成殘垣片瓦,我就感到恨。

當那天教育委員會現勘,溪洲農民動員上千人,聲淚俱下、好聲好氣放下農事作陪,希望引水工程暫停。當時國科會副主委賀陳弘現場應允,表示引水工程早就暫停,而且一定會等到中科四期檢討計畫出爐再動工;中科局長楊文科,也針對農民質疑還在施工做出「它們是在恢復路面」的回應。

但事實是,工程在立委、國科會前腳離開溪洲之後,立馬動工。





昨天到鹿港吃彰化環盟總幹事施月英的喜宴,喜宴結束後,憂心忡忡的吳晟老師,顧不得我們一群記者根本沒帶攝影機,定要我們去看看引水工程。到了溪洲,只見怪手在水圳旁釘出一個又一個洞,接著高舉鋼板基樁,迅速打入地底。那一刻,我覺得吳晟老師也感到恨。

施工工人表示,是公司叫它們來作的。「因為沒作就沒錢。」這一段引水工程,由偉盟公司得標,再發包給下游小包商。偉盟公司,弊案纏身,據傳,是某個無黨籍立委入股的公司之一。我們站在水圳旁,工程震動地面,隔一條馬路,正是大甲媽祖遶境,充滿諷刺。

我知道工程停不了。更知道中科四期要全部撤銷重來無有可能。但我不知道,這些既得利益者,連演戲都不願意。吃相不僅難看,他們還要我們看見,他們吃人不吐骨頭。

當天立委離開溪洲,前往二林,相思寮是生死攸關的事主,卻完全被排除在外。立委鄭汝芬、前鎮長等人,砲聲隆隆,要求國科會「工程不能停」,不僅不能停,沒發包的工程,也要繼續發包。他們不管,這些建設合不合乎未來變更的園區需求,他們要的是發包的工程款。


他們甚至不管是不是友達進駐,只要「園區還在」就好。愛民衛材的老闆在立委現勘那天講得臉紅脖子粗,說他都投資了怎麼辦?但是放流專管沒完成、園區開發沒個譜,你來做什麼?而民代們以愛民衛材已經投資的理由,要求中科一定要繼續開發。


話沒有講白,但熟知土地徵收與土地炒作是怎麼一回事就聽懂。民代要求「公共工程、基礎建設不能停」,這些建設內容,就是馬路拓寬、快速道路貫通。

是了,土地炒作的利基。

我忘了說?中科四期一通過,中科四期特定區就虎視眈眈。而早在中科四期通過之前,彰南花卉產業園區暨高鐵特定區,也早通過營建署區委會的審查。

二〇〇九年,彰化二林居民說:「中科四期開發案,根本就是為了大學城土地套牢解套!」去年採訪璞玉案,新竹縣國民黨部主委林國平說的話又重回耳裡:「民主政治,就是政黨政治;政黨政治,就是民意政治。」

人民的聲音與意志,被行政程序與政客意志,偷偷慢慢悄悄輕輕鑽了一個又一個小孔。貪婪者如同蜘蛛,消融被沾在蛛網上的弱勢者的血肉,慢慢吸食。當時間流逝,當我們不再觀看她們的掙扎,相思寮與溪洲農民,就將衰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