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果陀)


四點。新竹新埔國小閱讀室。醒來時其他人還在蚊帳裡酣眠。微涼的夏日清晨,魚肚白慢慢透窗,深呼吸之後,決定和萬物一起躁動。躡手躡腳、刷牙洗臉、拉開鐵捲簾,走出校門。哼不成曲的調,走在夾霄裡溪岸的農田。

有些土地,二期稻作已經播種。蹲立俯視,影子融入青青秧苗彷彿孕育。有些農地,尚在淹水,初陽尚未照耀的田水,墨亮如鏡。一張椅靜置門前,訴說它安份的等待:日晴,天方亮,蔚藍天空仰倒於土地的懷裡,有人走來,安坐一世。

看著它們,很久很久。
一顛倒,一世界。
一顛倒,能否一世界?

日照過於耀眼。轉身回程。長廊上一隻棕黑相間的狗被拴在牆柱。看見我,狗露出尖牙,狺狺低吼。起初一動不動,而後慢慢下蹲,往前,往前,直到狗咬不到也不遙遠的距離。望向牠,沈默而專注。逐漸狗不吠並輕擺尾巴。

伸出手。牠舔了我。我們和好。


從來不躲。

約莫小學,家裡揀來一頭狼狗,體格精瘦,眼神炯炯發亮,不知是壞在流浪太久,或是因感激而嚴守家園。一次放課回家,書包丟著,往外奔,正想去玩呢,狼狗卻追了上來,腳踝被狠狠咬住。大哭出聲,被拎去打破傷風。返家後,那頭狼犬消失。

這件事烙在心頭。
疑惑生命何以能如此輕易被拋棄、否定,絲毫不容許理解存在之可能。

很後來才明白那有所對應。
山城,喜宴,醉酒的女人,眼淚,糾纏,脫口而出的真誠心聲。

執拗的性格應該在那時候開始萌芽。

於是後來撿到貓,當貓被愛撫、大聲呼嚕竟也回頭把尖牙刺入軟厚的掌心,並盯視著彷彿挑釁時,選擇不動。甚至連驚呼聲都未曾出口。血慢慢汨出,貓逐漸鬆口。此後終於平等。更加信仰:善意需要共同歷練方能永恆。


漫長而苦痛的習作。

太早理解並且實踐。所以看阿爾比的〈動物園〉痛哭不已。以為散場的時候已經把淚都擦乾,排隊進廁所,門一關,驚覺淚崩。

安娜是彼得心裡的另一道聲音。或者,他們是同一人。

意欲突破卻又相互拉扯。重複又重複地搬演、想像、尋求承擔與解答,就算如何渴望活得像個動物、順從本意,依然無所突破。落寞無解的窒悶發生,就向外尋求。於是彼得遇見基力。當基力重複說著「我剛去過動物園」,並以為閱歷多的彼得能懂於是「分享」。但不,不能夠,彼得不懂。因為彼得什麼都有卻也什麼都沒有。

想起隱匿的詩:

身為一個(可悲的)人  
我被肉體困住的不會比靈魂更多
雖然我也知道 
只要是我肯鬆手 
它和祂也不會緊抓住我 
就好像曾經在一個夢裡 
走進一個廢棄的村落 
這裡面一無可取 
為什麼這裡面會一無可取呢 
那是因為這裡面什麼都有 
只是我們(包含了肉體與靈魂) 
深深地(深深地)睏在裡面什麼也帶不走


基力必死無疑。他如此明白:

「真的,我們既不相愛,也不傷害,我們都不想再和對方打交道了。 
再說,我打算要餵那隻狗算是一種愛嗎? 
或者狗要咬我算是一種愛呢? 
如果我們再一直這樣互相誤解下去,那為什麼在開始的時候,我們要發明『愛』字呢?」

我以為基力自己想死。
懷有疑惑,畢竟比絕望更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