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神話的國度。

根據《羅摩衍那史詩》記載,君王跋吉羅陀的六萬個祖先,曾被仙人迦毘羅以憤怒眼神射出的神火燒死。這群龐大靈魂因而四處遊蕩,無處安身。為了拯救先祖的靈魂,跋吉羅陀隱退深山,打坐苦行,感動了維護宇宙之權的毘濕奴,毘濕奴同意引恒河入世,使跋吉羅陀先祖的骨灰被恒河淨化。

然而,恆河過於狂野,於人間泛濫成災。幸虧濕婆以髮承接,恆河才溫馴流淌,供予人類孕育米麥、哺養魚蝦。一九七五年,總理尼赫魯聲稱:「大壩是現代印度的新寺廟。」下令興築法拉卡水壩,抹除神話,迎接現代。但這個決定,並未讓大壩所在及其鄰近地區的子民受到庇護。

十多年前,導演蘇拉伏.薩蘭吉來到印度近孟加拉的一座小鎮Pasrashpur記錄法拉卡水壩對環境造成的巨變。初始,地面上只是出現一些小裂縫,但隨著工程行進,裂隙擴大。樹木、建築物與道路逐漸淹沒於恆河底。小鎮滅絕,居住其上的人,無法倖免於難。在記錄裂縫擴增的過程中,薩蘭吉意外發現,儘管徒勞無功,植物的根系依舊試圖與土地緊緊相擁。事實上,不只是植物,原先根著於這塊土地上的住民,也正掙扎求生。

男孩魯貝爾的家在四歲時被恆河吞噬。由於水壩興建計劃缺乏安置,魯貝爾與他的村民失去身份,成為孟、印兩國間的遊魂。數年後,恆河為魯貝爾的村莊孕育了一座被標定在孟加拉與印度疆界的島嶼Char,他們決定在Char定居。但Char不是PasrashpurChar只是水壩興築過程中的意外堆積,它是一座焦島,村民無法倚靠恆河灌溉與漁獵。並且,當興建計劃完成,恆河仍將吞噬一切。

儘管如此,魯貝爾與村人還沒死亡。他們模仿恆河,試圖悄無聲息地貫穿邊界,靠著走私維生。肅殺的邊境守衛,日復一日打擊魯貝爾一村的掙扎求存,但他們無視邊界。因為邊界從未為他們而存在。「人可以重置邊界,但永遠無法尋回一條河流。」薩蘭吉記錄這些擺盪,殘忍地呈現:聲音、美德,乃至於夢想,都是生存的殘渣。

人道關懷濃厚,使這部紀錄片溫厚動人。但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卻是薩蘭吉在片中穿插神祇與廟宇畫面的巧思。

祂們破敗、祂們毀壞。安安靜靜,呈現一種荒涼的美。但那美讓人不安:因為,「印度是神話的國度」。

神話是印度融合時間計算、宇宙觀與末世觀的獨特敘事,它囊括現實與象徵,橋接人類的所知與無知,是以濕婆與恆河並非隨意充數的組合。

神話裡描繪的濕婆,額上長著象徵智慧的第三隻眼。當濕婆震怒,這隻眼睛將釋放出可怕的力量。 抹除神話帶來的災厄,正是濕婆的憤怒產物。藉由神祇的畫面,薩蘭吉不著痕跡地呈現印度的自然史觀。但濕婆的面貌並不單薄。除了懲戒與毀滅,濕婆同時具備創造、保存與包藏的力量,這與焦島的現身呼應,兩相交織,薩蘭吉意欲喚起觀者反視神話的隱喻: 恆河女神之眼,可以穿透過去、現在與未來。

導演的鏡頭,仿若女神之眼,穿透過去,呈現當下。但他不急著告知未來。不只因為魯貝爾的掙扎,而是相信,而是期待:敘事的力量,可以召喚另一個跋吉羅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