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公視新聞部宣布,開播七年的「獨立特派員」專題節目,將在今年底停播。消息傳出後,引發輿論抗議。多數意見,將停播指向「高層介入操控打壓」。

觀眾的反應,其來有自。畢竟先有「有話好說」的時段縮減,後有「NGO觀點」的停播,董事姜雪影還曾一度思考修改製播準則管理員工在社群網路上發言。在未顧及公共電視新聞製播公約明訂「董事會、總經理、經理等主管,不得以任何有違新聞專業精神的理由干預新聞專業和自律空間」的情況下,董事會以「十點是公視重要時段,獨立特派員有14個人,一年花兩千萬,但收視率低於0.1」,以及「在網路發達、資訊爆炸的時代,所謂多元、弱勢的朋友,他們不僅在傳統電視,也可以在其他媒介發表他們的看法,也有許多發聲的管道,公視不一定要成為他們的管道」,此種自曝管理階層對社會現況無知的意見作為停播理由,被責難詰問,並不為過。

誠然,多元、弱勢的族群,得利於傳播媒介的進步,不需依靠傳統媒介也能發聲。然而,說出意見,卻不等同「被聽見」,精確地說,在台灣目前的政治環境下,儘管發聲,也難以企及透過溝通並達到改變的目標。

普遍來說,社會多數對於弱勢抗爭仍抱持相對保守的態度(見:愛與礙),在意見悖反於主流的情況下,即使有傳播管道,國家針對爭議議題,其實仍傾向打壓採訪權(見:再談1014協議)而使弱勢意見無法與政府進行理性論辯。這一鴻溝,就算憑藉被國家認定為「媒體機構」的從業者,都不見得能達成。(見:永遠的戰爭

近十年的線上採訪經驗,我所理解的是,因商業媒體或多或少有政治色彩(如自由、聯合與中時),使基層記者在許多爭議議題的處理上,不可避免受到某程度的壓制。這個處境,相信出身天下雜誌的董事姜雪影應不陌生:2008年,天下雜誌書寫「農村再生條例」系列專題時,即遭受農委會以撤廣告的方式施壓,所幸之後仍然刊出,但已突顯商業媒體可能受到的壓力。

此外,受訪的政府官員,也會因商業媒體的勢力,在商業媒體斷章取義時,無法順利申訴並糾正。長期以來,公共電視雖難免因政黨輪替而受外界質疑染上政治色彩,憑心而論,因著新聞部早期建立的反抗傳統,此一戰線並未淪陷。那正是公共電視迥異於其他媒體之處,也是公共電視必須堅守的所在。

儘管如此,這並不意味董事會或管理階層,完全不能對開播的節目進行停播或改變的裁量。至少單就「獨立特派員」這一節目而言,是否需要以原先的形態持續製作,從一個曾短暫身處公共電視身份的媒體從業者與閱聽眾的雙重身分來看,確實有著檢討空間。

比如選題。「獨立特派員」原先設定,是以政治、歷史、勞工、司法、人權、社福等範疇的重大社會議題進行調查,但近來「獨立特派員」的選題愈來愈偏離原先目標,調查報導幾乎付之闕如。轉而呈現的是「經驗分享」,如國外的移民教育;部分專題的剖析取材,也相對淺薄保守。

舉「獨立特派員」曾製作大專院校招不到學生的系列專題為例,其提出的解決方式,是教育部應更開放甚至吸引陸生來台作為解方。又如一所南部大專院校,把學生當軍隊管理,很受家長信任,「獨立特派員」的切入點認為,這所大專院校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招生爆滿、治學優良。

觀點並無高低優劣,只是這樣的剖析與商業媒體並無二異,甚至附和了國家的觀點。又如洪仲丘案,「獨立特派員」並沒有處理這個題目,卻播出國防部的特別報導(見:打造新國防軍─新兵日記),宣揚國軍的科學管理效率與進步。

當然,一個節目是否要完全呼應所有的時事問題,涉及人力資源等客觀條件,但獨立特派員並非因這些客觀限制而無法呼應,反而是內部成員對於選題的偏好所致。製作人同意記者的選題,反映了「獨立特派員」並不認為呼應時事報導是它的必要責任,這顯然違背「獨立特派員」在停播爭議後,自稱其節目具備「社會改革、公部門監督政策」的核心關懷。

而日前「獨立特派員」播出的「台南停看聽」專題,更不僅未達節目初衷,甚至深深傷害了公共媒體所需服務的對象。

因應五都選舉,獨立特派員製作了系列專題,在台南這個選區,製作了「台南停看聽」,討論台南鐵路地下化必須東移的爭議專題。然專題播出後,專題在形式平衡與內容上的呈現,都引發長期關注土地徵收案件的閱聽眾質疑。

根據長期協助拒絕台南鐵路東移自救會的政大地政系教授徐世榮指出,此專題至少有以下不合理之處:

(一)雙方各訪問了多少人?而且是訪問誰? 

受訪問的政府官員:謝立德(交通部鐵工局工務組組長)、夏恆仁(段長)、林志麟(鐵工局官員)、吳欣修(台南市都發局局長),共有四位。 

受訪問的住戶:王欽昭先生、及另一位王先生,只有二位,而且他們並非自救會代表,並不完全熟悉自救會的主張,而後者(王先生)則是我從未見過面的人士,也就是說,在我協助自救會多年以來,從未見過這位王先生,而他的主張其實也與自救會的主張不同,那為什麼會訪問他呢?而協助自救會的王偉民工程師的部分,記者並沒有直接採訪,而是擷取二年前工程技術論壇的一小片段錄影,而且畫質很差,並不清晰,時間也很短。 

(二)時間的分配及畫面的呈現:絕大部分都是由這些官員在敘述工程及徵收的必要性,都只是單方面的陳述意見,並沒有給自救會代表相同陳述的機會,而且記者都是順著官方說法來質疑居民說法。另外,給予官員的畫面都是非常的正面,而且都還製作圖片說明,但是給予居民的,有許多都是抗爭衝突的畫面,這呈現極大的反差,非常的不公平。 

(三)陳述內容不實,甚且是欺騙。我就先指出六個部分: 

1)有關古蹟部分。自救會所提方案並沒有要在古蹟下方施工的計畫,也絕對不會危害古蹟,但是鐵工局官員竟然做欺騙的陳述。 

2)兩年前在工程技術論壇中,當王偉民工程師提出設計方案後,其實是鐵工局人員招架不住,無法回答,但是在今晚的節目中,鐵工局人員竟然說出「他們沒有辦法回答我」這種完全不符合事實的話,真是讓我非常的吃驚! 

3)謝立德組長都是說,「在98年定案後⋯⋯」、「從來沒有改變核定的方案」等,以此表示沒有東移。但是他為何不說,在98年定案前其實已經有完整的興辦事業計畫,而且都已經是完成了環評!如果把98年之前的計畫拿出來,難道現有的規劃案沒有東移嗎?另外,謝組長所說的現有方案其實根本也不是98年核定版本,不然軌距之間的距離怎麼會有改變?謝組長明顯說謊!
4)吳欣修局長說,把照顧住宅的房子賣掉,「可以賺取很大價差,而且還是綽綽有餘」,請問他是如何計算的? 

5)謝立德組長說全案都很清楚,希望居民能充分了解再來表示支持或是反對。這隱含的意思是居民並不了解本案,但是事實真是如此嗎?自救會及大部分居民其實都是很清楚的,反而是官員不願意傾聽民意。 

6)自救會根本不主張潛遁開挖法,而是主張明挖覆蓋法,這部分是與政府的施工方法相同,但是記者卻是將其誤導至前者,這也是非常的不道德。

由於曾在公視服務,且長期關注台南鐵路東移案件,徐世榮老師向我詢問應如何解決爭議。在接獲徐老師訊息後,第一時間先去看「獨立特派員」製作的報導,發現確實存在徐老師所提的形式平衡或資訊錯誤的問題。

簡單說,台南鐵路地下化的爭議根源,來自於鐵工局變更了工程施作方案,導致必須徵收鐵路東側四百多戶居民的房舍。既然爭議點在於徵收,探討爭議時,就不能脫離土地徵收條例的宗旨核心。也就是,要動用徵收權,必須完全符合「合理性」、「必要性」、「公益性」、「最後手段」以及「完全補償」等五大原則。

2008年以來,台灣社會爆發許多徵收爭議,多數爭點皆圍繞在「公益性」、「必要性」與「是否為最後手段」三點。在目前土地仍為私有財產的前提下,諸多地政學者(包括行政院延聘代為草擬土地徵收條例修正草案的學者)都同意,輕易動用徵收權,已抵觸憲法保障私有財產的底線。

然若觀看「台南停看聽」這專題,不難發現,記者顯然踩定了相信臺南市政府與鐵工局的立場,進而駁斥居民抗爭無理。記者說明,這樣的做法,是因為「看過各媒體呈現的南鐵報導後,發現自救會朋友的處境與訴求已非常充裕,既然如此,何不找負責相關業務的鐵工局與台南市都發局,就自救會的疑問與訴求,聽聽他們的說法以及態度,也許對雙方的理解與溝通以及事件樣貌的釐清會有所幫助?被指責的總是需要多些時間說清楚。」

此一說法,顯然誤解了公共媒體應扮演的角色,也忽略人民與政府在媒體進用權,乃至於宣傳管道的資源差異。退一步來說,這樣的呈現,若已確實分辨資訊的正確度,也不至於讓人難以接受。問題就在於,以我曾採訪的內容來看,至少在臺南市政府自己舉辦的工程技術論壇中,臺南市政府自己邀聘的與會專家,並未否定自救會提出的工程方案「完全不可行」,甚且,就以「台南停看聽」專題內的訪問內容而言,目前鐵工局的方案,也可能不符合「最後手段」的原則。

在此專題中的959秒至1019秒,旁白與訪問鐵工局的內容是:


「民眾希望挖深不要搬家,但捷運與鐵路不同,因為鐵路它的坡度,有固定的一個坡度,它不能超過這個坡度,如果說你把它降得愈深,你要爬上來的斜坡就會愈長,這個計劃的長度就會愈長,你這樣子就會增加整個計劃的經費。」

這一段訪問顯示的是,鐵工局並非真正「窮盡工程技術」,而使鐵路東移的施作方案成為最後手段。很顯然,記者對土地徵收的爭議核心不夠清楚,導致了專題充滿預設立場的鋪陳與提問,致使記者呈現「眼看其他幾個都會,因為地下化起飛,房地產漲價,台南只能繼續等下去,直到大家更滿意的方案出爐,一切都還是未知數」這種讓人難以置信的結論。

當時,我向徐老師建議循公視新聞部的申訴管道進行釐清。但在公視新聞部依循正式管道回應之前,「獨立特派員」製作人已先電洽徐老師,並允諾「將針對台南鐵路東移土地徵收案再製作一集,讓雙方都能夠公平且誠實的表達自己的設計方案與理念,而不要再有任何的錯誤訊息。」

然而,無論作為一個記者,或是一般觀眾,我都不能接受製作人如此處理。第一,鐵路東移的題目,公視並非沒有處理過,相關素材或論述都可輕易找到。若記者夠用功, 「台南停看聽」的內容不可能若此偏差,而據徐老師轉述,獨立特派員製作人聲稱「此專題花了兩個月的方式製作。」但反對台南鐵路東移的自救會居民卻表示:從未接到獨立特派員記者的約訪。

未約訪自救會成員的問題在於:台灣各地被徵收戶,除承受著政府的行政緊逼外,更因房地產炒作利益,受到贊成開發者的精神壓迫。當記者從未約訪自救會居民,卻在專題裡出現非自救會的居民作為意見陳述代表,並將其與政府單位的錯誤資訊扣連,已間接導致居民遭受二次壓迫。同時,這也意味著真實論辯的不可能,以及社會價值推進的無望。

在「台南停看聽」這一專題中呈現的錯誤資訊到新聞記者需堅守的意理缺陷,反映出管理階層的失當。無論過去在平面或電視的經驗來說,新聞完成後,一定會與編輯或製作人討論,此一程序,並非要做價值監督或介入,而是透過他者的觀看對寫作邏輯或議題爭議做出提問,使新聞至少呈現完整資訊供閱聽眾分辨。

然在「台南停看聽」中,記者連自救會提出的工程版本都沒有講清楚,就能導引出自救會訴求無理的結論,很顯然,製作人與記者連最基本的新聞資訊提供都沒有做好。而這失職,並非「再做一集」就可彌補。因為錯誤資訊會被掛在網路上流通。實際上,此專題的傳播效應已發揮,在獨立特派員的臉書上,自救會居民便被贊成徵收者以單元內容攻擊,這正是為何自救會與徐世榮會提請公視新聞部先行將此專題下架。而就管理層面來說,製作人更不應單就「抗議」行為提議再做一集,否則,當贊成徵收者也提出抗議,獨立特派員是否就要因為抗議而不斷製作新的節目?

在徐世榮提出抗議後,獨立特派員的臉書專頁上,旋即出現以下發言:「這篇因為強勢社運團體看了不舒服,施壓要求下架,可能會看不到了⋯⋯公共政策居然只有明星教授與強勢社運團體能出聲詮釋,還能伸手干預新聞自主,而且能干預成功,真是民主台灣的奇蹟。」

此發言露出後引發抨擊。閱聽眾反應:「其實好多次都覺得獨立特派員的切入點很怪,所以後來就不看了。」儘管如此,閱聽眾並未因此而不重視「獨立特派員」的停播爭議,顯示閱聽眾希望以納稅人稅金支撐的公共電視,可以有錯就改,並持續維持一能深入調查與報導的平台。

但不論就「台南停看聽」的內容爭議,乃至於停播風波,截至目前為止,公共電視並未對此有一完整的說法與應對方式,反倒在受訪時表示「不方便回應」。此一做法,不免讓外界質疑,公視的管理階層,針對節目的開設、監督與關閉,其實缺乏恰當的評估標的與準則。

節目開關其實是常態,重點在於,管理階層必須清楚:公視法明定,公視存在目的是為彌補商業台不足、是為提高文化教育水準、促進民主社會,增進公共福祉、為公眾服務。由近年爆發的各式社會重大爭議來看,公視確實缺乏一深入追蹤與持續報導的空間。因此,公視應出面說清楚開關節目的機制,同時,也應就獨立特派員節目掀起的風波,思考如何整備新聞專題節目,提供現階段台灣社會真正需要的新聞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