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日好,暖陽映冬。阿達正唱歌,所有人都擠在小小棚裡陶醉,我走入磚房上階,一樓,二樓,三樓。對著張木村家祖宗牌位虔誠敬拜,拉開有塵、拉軌不靈光的門,走至粉色的陽台向下俯瞰。好快,一年,又一年。兩年前站在這裡,遠望送葬隊伍拉成一條龍。去年站在這裡,焚燒寫有張木村名姓生辰的魂帛。那兩年的天都好陰,風好冷,空氣裡游移震驚、不甘,滿滿的哭。今年,愁緒猶原在,但日光熨燙,不平已服貼。還是懷念,但所有人已齊心照看──看向還休耕的地,看向擴張有機村莊不得不堆累滯銷的蕃薯,看向一本又一本撰述農業的書,看向仍受徵收之苦的被迫遷戶,看向倖存,轉化孤獨。

前提是飽食。油飯、米粉,雞酒。配菜還沒上,眾人已拿碗狂吃。洪箱等人哎咿呀叫:「菜還沒來!菜還沒來!」花枝芹菜、現宰肥鵝、臘腸、蘿蔔乾炒肉絲、客家小炒、高麗菜、青江菜還有貢丸湯。豐豐盛盛一列掛,大家沒想等。依舊偏好油飯和米粉。「抗爭時,艱苦呷;抗爭煞,歡喜呷。」會長陳幸雄不是自圓其說,那三年多的街頭,都由米食陪著走。

「今仔日幾點起來攢?」我問會長夫人洪貴。
「亦是早早起。親像鵝,五六點就愛起來煠。」
「真辛苦。是講今日妳面紅紅,真古錐。」
「欸呀敢真?我只是佇咧灶腳煮食熱到欲死啦。」

相視而笑。抗爭時,抗爭息。痛苦或歡喜。作息同樣被宰制。有些同,有些不同。擺盪的空白是生活。是活。是掙扎與幽默。

「真笑虧,我叫逐家來食來鬧熱,他們問我『敢是欲辦尾牙』?我這个人較無禁忌,就講:『阮翁就是辦了尾牙無去,這馬敢是想我亦無去?』」洪箱邊講邊笑:「伊(張木村)彼个人從來毋捌辦尾牙,就是彼年辦,辦八桌,逐家攏來,坐滿滿。我想,伊可能家己有感覺,想欲甲逐家聚作伙,當相辭。」

說完這話洪箱依然泛淚。但時間很短。眨了眨眼,她又開始吃油飯,吆喝誰去取來桂圓紅棗地瓜甜湯。她的招牌。

起身去逛她的田。湯匙菜、油菜花、芥蘭、小白菜,一牆之隔有雞有鵝。冬來無米,但枯田有菜,綠亮亮,迎春的前奏。過去都不如是想,憂心忡忡。想來真傻。去年結爐,天方亮,洪箱早早在田裡,就算一人沈默。

蹲在稻埕前,洪箱的孫兒正玩耍,水泥地上有新鮮的蘿蔔曝曬。想起她和張木村訂婚時攝於洪家門前的一張照片。拙樸的春聯,落款人是洪箱:

「良好家庭多幸福,文明世界共維新。」


她們都好年輕。
年輕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