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睡吧,醒來再想。」他要我安睡。最後一次他清醒時我們的交談。

他臉書的大頭是我攝下的照片。因此一直不敢回頭去點。剛打開訊息欄欲找其他對話,他的名姓卻映入眼簾。記起書稿雛形完成那天,第一個想起的也是他。一個字都還沒寫下時,公車站牌下我們討論地方感,他的眼睛好亮,說他多喜歡「所在」二字。他的博士論文便用這觀念撐持,包括日後的人生。編輯曾問,是否有書序建議人選?我答沒有。除了他,第一時間心裏沒有任何人的影子。

要我安睡那天天剛亮。不久前,咖啡店裏他對我說他四十多歲的全部細節。「除了我太太,沒有和另外的人這樣鉅細彌遺說過。」幾萬字的逐字。逐字。人逐著字句可以抵達何方?我想著故事,或活。或死。以及病。包括那個自幼不斷反覆出現的眠夢——不會游泳的我下潛至幽暗的海,海床上固定一個一個面容死白的陌生人。我試圖拉扯他們:「陌生人,你的人生苦痛嗎?你遭遇什麼,而我們為何相遇?」但當陌生人望見我的雙眼並讀到疑惑,必定如人魚公主化成白沫,快速攀升至海面,隱匿在浪潮過後那片無盡的白。

「去睡吧,醒來再想。」可甚麼是醒,甚麼是睡?要想多久,要想多深。甚麼樣的甦醒,人才可能不會相互傷害。

在里昂走路數天,於清晨搭上地鐵,搭長程火車轉往廊香。途中遇抗議,火車停駛,列車長廣播,我一字不明。鄰座嘻哈穿著的女孩聽音樂,試圖以Google翻譯交談,未果。那之前,下著冰雹的巴士往迪南,只會說法語的白髮高大老爺爺接我。翌日清晨餐桌上,他和太太拿出字典,攤開報紙,和我雞同鴨講大笑。我想念迪南,餐桌上的奶油,老奶奶的手製麵包。沉木為主的廳裡好多照片,孩子離家,火爐旁他們跟陌生人如我相遇,離開時老爺爺雨中陪我走路,站牌下擁我,親吻我的額頭。再見,他說,要再見。

祈望即是無望。小鎮裏曾有情人爭吵。教堂修繕。胖女孩正製作可麗餅,鐵板熱騰騰的暖煙在雨中涼冷。石板路,歪斜的木造屋,一貓守在小階前。遠遠我盯著牠,貓不理會我,而後有一老人開門,復關門,過一會,老人走出,一跛一跛,貓倚在瘸腿的他身旁,一起散步。人能跟誰走路,路又要怎麼走長。

往廊香時冷雨烈烈。不論怎麼祈求,一刻不停。理所當然。沒有信仰,不得庇護。車廂上一對中國情侶和我同時下車。沒有交談,不著雨具,快步疾走入山。緩坡上廊香如鴿,如方舟,如修士。教堂內沒有暖氣,渾身溼透,顫抖看柯布的畫在彩繪玻璃下活潑跳舞,觀景窗內遍尋不著水平。柯布死前最後作品的境界,我始終沒能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