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電公司在今年初原擬進行「核一、核二用過核燃料海外處理」招標案,並為此編列高達112.57億元的預算,將高階核廢料送往境外再處理,最後因違反預算法被迫暫停招標,但台電並未放棄,打算在六月中旬立法院會期結束前再度闖關。為喚醒社會關注,日前綠色公民行動聯盟舉辦一與核廢再處理有關的座談,邀請《苦勞網》、《焦點事件》創辦人孫窮理,以及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吳明益與談。孫談核電與核武之關係,吳則由環境正義的概念出發,辯證式地引領大家直面核電議題所處的倫理困境。兩位講者的談話看似位於不同光譜,事實上很近——核電的原生即是核武,核武的誕生為了戰爭,戰爭是人類史上最大的倫理困境。但冷戰後的「和平利用」四字隱去核電的基因,那使得如今面對核電議題的我們陷入科學技術的誤區。

無論日本或台灣,其與核電的歷史都存在著強權美國對世界秩序(彼時為俄羅斯,現為中國)的控制慾望。原子彈轟炸造成的人類世界悲劇,使原子彈必須藉由核電的名義才能持續存在,而其能存在之盾牌,正是所謂的「再處理」。「再處理」表面上是想解決用過燃料棒(也就是高階核廢料)問題,但孫窮理指出,再處理是想從用畢核燃料內分解出鈾和鈽,此可作為MOX燃料。而原能會也清楚記載,用過核燃料經由化學分離後可提煉鈽,而鈽即是核彈的原料。

戰敗後的日本在美國控制下未能光明正大發展軍備,但在和平利用的名目遮蔽下,加以遍尋不著最終貯存場,日本跟隨英、法發展再處理的技術,曾於青森六所村建設再處理工廠。雖目前六所村建設停擺,但國際上普遍評估日本具有一個月內製造出原子彈的能力。2011年福島核災中三號機組所使用的,就是鈽混合燃料。

台灣目前需要進行再處理,也是因著用過燃料棒沒有去處。在最終貯存場遲遲未有結果、乾式貯存場也未獲啟用的狀況下,核一廠的生水池已滿,用過燃料棒退不出反應爐,使台電自創前所未有的「燃料棒延役」。此問題對台電來說極為頭大。「無巧不巧」,去年,新版〈台美核能和平利用合作協定〉上路,這份原為40年期限的協定,去年起轉為「永無期限」且協定允許台灣進行再處理。也因此形成我們現今要面對台電將用過燃料棒送往法國再處理的情境。

孫窮理判斷,美國之所以讓台灣可以進行境外再處理,源於希望繼續對台輸入核電。去年美國能源部核能辦公室核能發展策略報告指出,美國在三十年後重新啟動核工業,是源於石油價格高升與暖化之故。論理言之鑿鑿,但在這份報告的預算計畫中也提及,「美國能源部的使命(Mission)在於透過轉化科技方案來迎接能源、環境、及核能之挑戰,以確保美國的安全(security)及繁榮」。事實上,許多美國國民與專家對此計畫也有疑慮,主要原因,就在於擔憂核武擴散。換言之,能源的發展與軍備依舊難脫緊密關聯。

據統計,使用MOX燃料會比一般貴上4.5到6倍,最高會貴到9倍。而這些擁核大國,比如法國、英國、俄羅斯,其民間擁有非常高比例的鈽。孫窮理特別指出,這些軍備大國所擁有的高濃縮鈾與鈽,包括日本,很大比例未將其製作成MOX燃料。「民間留了那麼大批東西在手上,會不會想把它賣出去製作核武、作可以賺錢的用途呢?」

斯德哥爾摩國際和平研究所也證實,至2014年為止,全球總庫存的核彈頭共有16300枚——美國擁有7300枚、俄羅斯擁有8000枚、法國擁有300枚、中國擁有250枚、英國有225枚;以色列有80枚;印度擁有90~110枚;巴基斯坦有100~120枚、北韓則有6~8枚。總體來說,目前核武器總量雖有下降,但其下降原因是俄羅斯和美國根據條約規定必須對核武有所削減,「但實際上這些擁有核武器的大國,並沒有放棄核武軍備的念頭。」

儘管美國嘗試以會談方式面對國際競爭,但核競爭的普遍存在不容忽視。孫窮理特別提及,今年四月底,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成為戰後七十年第一個進入美國國會發表演說的元首,而其使用標題為《朝向希望的盟邦》,「有邪惡軸心才有同盟。未來不只是侵害日本,包括侵害日本利益的國家,日本也可有動武的理由。」安倍的演說特別強調,現在是「歷史關頭」,所謂歷史關頭,正是美國為防堵亞洲崛起的重返亞洲策略,其對壘的正是中國,而重回亞洲戰略之一,即是讓日本重新武裝化。

美國建立的防堵防線,看似與台灣並無關係,但孫窮理分析,日前南海戰爭情勢升高,美國、日本與中國都在加強固防,「戰爭其實迫近台灣。」

強國為了供給,強勢創造需求。美國為軍事所需轉換原子能為和平用途,加以冷戰結構箝制東亞地區政經發展,核電的輸出成為難以悖反的趨勢。我們當然理解「能源是經濟發展的基礎」,但在全球暖化、綠能技術增進與福島核災後,此一逆轉並非沒有可能。可福島核災後,台電並未強化綠能的振興、聲稱核電復興是強勢趨勢。但日前來台的美國NRC前委員長亞茲寇指出:「新增的約有七十座機組左右,但一半以上在中國,另一半幾乎在俄羅斯,其他就是一兩個機組。」而亞茲寇所提及的國家,正是美國的軍備競爭對手。

那天座談時孫窮理提及,MOX燃料可被使用在快中子反應爐,但很貴。若台灣將用過燃料棒送去再處理後,取回這些原料,也沒有快中子反應爐可使用。座談中有位積極參與「核能流言終結者」群組討論的A先生出席。在兩位講者發表完後他舉手說話,沒有提問的意思,而是反駁。但其反駁全然宥限於細瑣之處或岔題,比如,如果大家都不用放射能會死更多人;比如MOX燃料不只用於快中子反應爐。另外RBMK反應爐在半世紀前就可完美處理高階核廢料問題。「我相信這麼好的東西大家都聽過,我就不說了」。全場尷尬回應「沒有」,而A也無意解釋。後來現場有人查詢後指出,RBMK反應爐是車諾比出事的型號。而A也坦承。

A的回應誘發哄堂大笑。當下我也笑了。離開會場時卻湧出一股哀傷。哀傷源於現場一位與會者說:「其實A很勇敢,這場合某程度應該都是反核的人。」而據了解,「核能流言終結者」的其中幾位,還會隨著反核的綠色公民行動聯盟的工作人員,從南到北奔波,只為在公眾場合對其說法提出反駁。

我相信A的與會是想說出他對科學的信奉。但他的回應與我對科學的本質認知如此遙遠——科學是為帶給人類更好的生活,普遍的,不分化的,但從A的回應可以清楚窺知,科學在台灣反核爭議重啟後成為分化的語彙。那是社會兩造對話的一大困境:擁核者未能(或不願)進入反核者反對的複雜語境。意即,反核並不單是能源使用的問題,而是這能源的使用始終牽涉戰爭。牽涉此一現世人類意欲抑止的最可怕景狀。


「戰爭是由一群相互認識的人所決定,而且這些人的生命並不會受到任何威脅;但實際處在戰場上的卻是無數相互不認識的士兵,而他們將在殘酷的戰火中成為砲灰。」這正是台電現在的所作所為。台電將台灣的能源困境推給擔憂核災毀掉這座小島的人,而其不願擔負電力公司該負責任所造成的不僅分化,也使許多想對能源再思考的普羅大眾不知如何篩選資訊,只能深陷於擁核與反核的科學論述中惶惶不安。為了世界強權的競奪,台電在島內製造了另一場不流血,卻使人與人間信任淪喪的戰爭,這樣的組織,不可能讓我們擁有更好的未來,反倒使我們失去共同生活的所有可能。